雾锁山村
蔡洪声
《2003中国微型小说精选》
一
早晨起来,他打开窗户,眺望层层叠叠的山峦(céngcéngdiédié de shānluán; range upon range of mountains),看不清半山腰的村庄 (尽管村庄就在自己的脚下), 村庄的上空浮动着白蒙蒙的雾气,起起浮浮(Cūnzhuāng de shàngkōng fúdòng zhe báiméngméng de wùqì, qǐqǐfúfú; The whitish mist was floating over the village, and went up and down)
他伸伸腰,舒展舒展筋骨,然后拿起英语书,刚想念,却响起了拍门声。
“郝医生,开开门……”是个年轻女人的声音,声音不大,但可以听出正在哭泣,大概是得了急病。
他赶紧开门。随着一股晨雾的凉气,一个披头散发的年轻女人扑通一声跪在他的跟前,呜咽(wūyè, to sob)着说,“郝医生,帮帮俺(我),帮帮俺!”
“你这是干嘛(什么)呀?快起来,快起来!”他赶紧把她扶起,他记得这个年轻女人的名字:春妞,一年前嫁到这个山村的新媳妇,和他来这里创办卫生站的时间差不多。几个月前,她来看过病:尿道发炎,检查时羞(xiū, shy)得满脸通红。
现在他请她坐在求诊者坐的木椅上,她却径直走向上次检查尿道发炎时躺上的那张铺着白床单的病床,靠在床沿上。
他只好跟过去,问:“又发炎了?”
她摇摇头。
“那你看什么病?”
“郝医生,帮帮俺,帮俺……”她略微犹豫了一下(tā luèwēi yóuyù le yíxià; She hesitated slightly),最终还是说出来,“帮俺生个孩子吧!俺家那个死鬼(referring to her husband)骂俺是只不会生蛋的母鸡,天天打俺……”
“你到医院去检查检查,说不定是你丈夫的问题。”
“俺这么一说,那死鬼打得更凶,硬说下蛋是母鸡的事,与公鸡没关系……”
“那我就没办法了。”
“你有办法!”她低下头,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说,“郝医生,和俺睡一次吧……”
“什么?”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。
她抬起头来,眼中噙(qín, to hold…in eyes)着泪水,稍微加大了声音说,“真的,郝医生,俺这么早来找你,就是想求你和俺睡一次,俺不信不能生孩子,俺要生一个让那死鬼看看!”
“不行!我是个医生,我不能这样做!”他感到心头发冷,两手交叉着放在胸前。
“就因为你是医生,俺才找你!报纸上登过的,外国的医生会帮女人生孩子,叫做什么‘试看婴儿’。”
“不是‘试看’,是‘试管’。”他纠正说。
“那你帮俺做一个!”
“做不来!别说是我这里,就是县里,省里的医院,也都做不来!”
“那,那,只好求你啦,就一次……”
“不行!半次也不行!因为我是医生,你去找别人吧。”
“别人?俺不愿意! 俺敬重你,你有本事,有学问,还有,除了俺家那死鬼,就你看过俺的身子……”
“那是看病……”
“不管怎么说,俺得生个孩子!你要肯帮,俺打心眼里谢你!你要不肯帮,俺不怨你,只怨自己命苦,就从你后山跳下去!”她擦干眼泪,忧怨地望了他一眼,缓缓地向外走去。
“别做傻事!”他从她的眼神里知道她不是在故意吓唬人,急忙冲上去,一把拽住(zhuàizhù, to pull)她。
她没有挣扎(zhēngzhá, to struggle),木头般地站了片刻,然后缓缓地解开衣裤,裸露出她那被丈夫抓出的一道道血痕,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胴体,眼泪又象泉水般地涌(yŏng, to gush out)了出来:“郝医生,你看,这样的日子,俺能过下去吗?”
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,终于闩上了门。。。。。。
二
两个月后的一个早晨,春妞挎着一只竹篮子喜滋滋地跨进已经开门的卫生站,把十个鸡蛋,半篮子红色的小野果摆放在桌上,羞红着脸说,“郝医生,俺有了……谢谢你!”
郝健的脸也红了,不知该说什么好,好半天才想起一句,问:“你丈夫不打你了吧?”
“不敢打了!他知道自己没用,认输啦!”
“你…… 你把那天的事情跟他说啦?”
“说啦!怕啥?他不敢折腾。俺跟他说明,要敢闹,咱就打离婚,闹得方圆百里都知道你没用,看谁再嫁你!还不得断了香火(duàn le xiānghuǒ; without off-springs)!”
“你别说得太过了,得给他留点面子,男人是很爱面子的。”
“活该!谁让他以前那样对待俺。不过,俺还是给他留了面子,俺对婆婆说,是医生给俺治好了病,俺才怀上孩子的。”
好健苦笑了一下,没有答话。
“你放心,俺在外面不会乱说的。”临走时,她说。
送走春妞,他无意识地抓起两颗小野果往嘴里送,嚼了嚼,是甜的,但吞下之后,却觉得舌头发涩。真怪,他心里想……
傍晚,村长旺叔风风火火地闯进卫生站,大声大气地嚷嚷,“嗬嗬,郝医生,你还真有能耐!”
郝健被吓了一跳,摸不清乡长是在表扬他还是讽刺(fěngcì; mock/satirize)他,小心翼翼(xiăoxīn yìyì, cautiously)地问,“什么能耐?”
“你呀,就别谦虚啦!春妞婆婆说,你把春妞的大病治好了,说你是神仙显灵呐!”
“哪里,哪里!”郝健心里的石头这才落了地。
“当然啦,说神仙显灵是迷信(mí xìn; superstition/superstitious belief)。不过,你年纪轻轻就有这么高的医术,了不起!”旺叔自己搬了张凳子,坐在郝健的对面,“俺跟你说句实话,不知咋弄的,俺乡这两,三年过门的新媳妇,十个有八,九个有病,不会生孩子,怪愁人的,春妞不错,有胆子到你这里看病,一看就灵,别家小媳妇脸皮薄,从来不看医生,就知道烧香拜佛(shāoxiāng bàifó; burn incense and worship the gods),可咋烧香拜佛肚子也大不起来。这回,挺好,有春妞的实际例子,俺和乡干部再做做思想动员,让他们破除封建迷信(pòchú fēngjiàn míxìn; to eradicate feudal superstition),都到你这里来看病,免得日后俺乡断了香火。”
好健听罢,不禁心里叫苦,说不出话来。
旺叔是个滔滔不绝(tāotāo bùjué, talk on and on, non stop)做惯报告的人物,并不理会(bù lǐhuì; to pay no attention to)别人对自己的讲话有什么反应。讲完,他见郝健桌子上放着的红色小野果,伸手提过一串就吃,边吃边问,“这是俺山里的特产,你也爱吃?”
“吃过几颗,又甜又涩,别处没见过,不知叫什么名字?”郝健很高兴乡长转过了话题。
“早先没名字,长在山沟里,也没有人敢吃,说是有毒。头两,三年有人喝醉酒糊里糊涂摘来吃了,没事!还挺好吃的。慢慢地,大伙儿都去采采吃,胡乱起了个名字,叫神仙果……好了,俺该走了。好好干,小伙子!”临走乡长重重地拍了郝健的肩头。
三
乡长,干部的思想动员工作果然奏效(guǒrán zòuxiào; be successful as expected),那些不孕的小媳妇们一个个都来看病了。
郝健在医学院学的是内科(nèikē; internal medicine),虽说也懂点外科(wàiké; surgical department),妇科(fùkē; department of gynaecology)知识,但对不孕症却从未研究过。不过,现在既然名声在外(míngshēng zàiwài; to have a reputation),又无法向人解释,只好硬着头皮一边看病一边学习了。
感觉告诉他,不是这些小媳妇有病,而是那种被成为“神仙果”的小野果有问题,旺叔前后讲的两件事在他心里很快扯在了一起。一件是:头两,三年这里才开始敢吃小红野果;一件是:这两,三年来过门的新媳妇十个里有八,九个不会生孩子。他怀疑这小红野果中有种导致不孕的物质,对男人起作用(这是从春妞怀孕得到的反证。) 但怀疑毕竟是怀疑,不能随便说出。他昨天给母校寄去了一小包,请求化验分析(huàyàn fènxī; test and analyse)。在分析结果没有寄来之前,他只能边看病边揣摩,无法得出准确的结论(zhǔnquè de jiélùn; accurate conlusion)。
他的诊断方法很特别,除了询问病史外,还仔细询问患者和患者丈夫的饮食习惯,特别是吃不吃生菜,生水,小野果。结果是几乎每一个患者的丈夫无一例外(wú yī lì wài; no exceptions) 都爱吃“神仙果”。于是,他除了给两个有炎症的患者开了消炎药(xiāoyányào; medicine used to reduce inflamation)之外,其余人统统只开口头处方(kāi kǒutóu chùfāng; to prescribe orally):“夫妻俩都不要吃生菜,生水,野果,两个月后再来复诊。”
两个月刚过,急着想怀孩子的小媳妇们急切切地来复诊,有几个还大大咧咧地嚷嚷:“郝医生,俺还是没怀上,咋办?”
他心中也有点着急,因为一直没收到医学院对“神仙果”的化验分析报告,只好继续摆出一副十分认真的样子,一一询问患者夫妻是否按照他的要求去做?然后告诉他们:“初见成效(chūjiàn chéngxiào; preliminary results were achieved),过两个月后再来复诊。”
没到两个月居然大见成效,八个患者中有五个人先后兴冲冲前来向他报告怀孕了,有的还向他讨教怀孕期间该注意哪些事情,他便现炒现卖(xiàn chǎo xiàn mài; teach what one has just learned),一边翻书,一边解答。
“几家欢乐几家愁(jǐjiā huānxǐ jǐjiā chóu; some people are happy and some people are sad)。”那三个依然没有怀孕的小媳妇的日子可就难过了。到了规定的日子,一个个哭丧着脸来到卫生站,一副抬不起头来的样子。
第一个叫金桂。她说丈夫骂她:生不出孩子,“金贵”个啥?
第二个叫银凤。她说丈夫还好,可是婆婆说,再生不出来,打离婚算了,让儿子再娶一个……
郝健老老实实地告诉她们:“大姐,我本事不大,也没有设备,找不出你们的病因。你们得空到城里,省里的大医院去看看,或许能治好。”
金桂银凤听完没有吱声,但也没有走,似乎觉得在卫生站一直呆着,就能把好医生感动得为她们想出办法来。
第三个叫秋香,刚问上两句话就抽抽答答地哭起来。郝健见她脸上和身上几处青肿,淤血,明白她在家里挨打,不由得怒火中生,对她说:“你没病,你丈夫有病,你去把他叫来!”
“我不敢。”秋香仍抽抽答答。
郝健望了一眼银凤。银凤反应挺快,说,“我去叫。”
过了一会儿,银凤带进来一个粗粗壮壮的小伙子。郝健见他满脸横肉,心想,怪不得秋香身上那么多地方有伤痕。
“你是秋香丈夫?”他问。
“是。秋香是俺的媳妇。”小伙子答。
“你叫什么?”
“铁娃。”
“好,铁娃,我给你媳妇检查过了,她没有病。现在应该轮到你检查。”
“检查男的?没听说过。“
“我问你,地里的庄稼(zhuāngjia, crops)是自己长出来的吗?”
“不,得撒种(săzhăng, to plant seeds)。”
“要是撒上不能发芽(fāyá, to sprout)的死种,能有收成(shōuchéng, harvest)吗?”
“不能。”
“那你说,你媳妇没怀上孩子,是该怪你还是怪她?”
“这……”
“告诉你,以后不许打媳妇!想打,打你自己!”
金桂,银凤在一旁哈哈一乐,忍不住打笑起来。秋香偷偷瞅了一眼丈夫,见他憋(biē,to feel suffocated)得满脸通红,不禁也抿嘴笑了笑。
“笑个屁!”铁娃冲着秋香吼(hŏu, to shout)了一声。
“别耍脾气(shuă píqi, to show bad temper, to have a tantrum),以后你要好好治病,也治一治自己的脾气。”郝健走到铁娃的跟前,板着脸说:“再敢打媳妇,我请乡长给你开个会,评评理。”他知道山村的男人最怕别人知道自己不行。
四
又是一个傍晚,乡长旺叔又风风火火地闯进卫生站,在郝健的肩头上重重地捶了一拳,高兴地说:“郝医生,你出名啦!俺把你的事迹报告了镇上,镇上又报给了县里,县卫生局过两,三天就要派人来总结你的经验啦!”
这一夜,郝健几乎没有合眼。
第二天上午,正好春妞前来看病(自从怀孕之后,她每隔几天总要找点小病到卫生站来找他看看),他请她再送点小红野果来。下午,春妞就送来了,是刚从山沟里搞来的。郝健很感动,告诉她自己要离开这里一段时间,带着这些小红野果回省城医学院去做分析试验(医学院已经来信告诉他,上次寄去的那一包在路上耽误了,收到时已经腐烂),如果分析有结果,他很快就会回来,如果没有结果,他将改行,找个地方去当个体户,请她千万不要声张,更不要为他担心。春妞听完,哭了。她说她一生一世都感激他,把他当神一样敬奉,因为有了他,她才不再挨打受气,像“人”一样生活……
第三天早晨,郝健在桌上给乡长旺叔留了一封信,说是老母得了急病,请半个月假。然后背起行李悄悄地踏上了离去的山路。他回首俯望山村,村庄上空依旧浮动着蒙蒙的雾气……